2023部落格BLOG

2023.12.04

法國 普雷祖卡芭蕾舞團《天鵝湖》觀演心得:一場經典與二十一世紀的真摯對話

時 間|2023 年 11 月 18 日 星期六 19:30

地 點|臺藝表演廳

演 出|法國普雷祖卡芭蕾舞團(Ballet Preljocaj)

編 輯|沈佳燕

撰 文|李芷葳(圖文傳播藝術學系二年級)
 



(《天鵝湖》節目主視覺意象)

「現代芭蕾是在古典芭蕾的身體技巧基礎下,加入現代舞的創作思維,實驗更自由新穎、脫離規範的動作語彙和表現形式。」――編舞家溫蒂·佩倫 (Wendy Perron)

2023大觀國際表演藝術節邀請到,每一次出場都震懾人心的法國普雷祖卡芭蕾舞團(Ballet Preljocaj),以戀愛史詩攜手生態浩劫的現代版《天鵝湖》,帶領觀眾徜徉「無垠之漾 Limitless」,經歷前所未有的感官體驗。

古典芭蕾版的《天鵝湖》自1895年於馬林斯基劇院造成轟動後,迄今仍久演不衰,其知名程度幾乎與芭蕾畫上等號。而本次現代版《天鵝湖》,維持原著四幕的主調,但其中的情節設定與現實緊密結合,不僅延伸討論了人性與生態議題,在角色刻畫上也更加細緻、符合邏輯。當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傑作遇見現代想像,藉由現代芭蕾、音樂、服裝、燈光以及美學調度的配合,打造獨特黑色調質感的新世代美感饗宴,2小時不間斷的震撼感受,彷彿一部翻拍電影。

這是曾被《紐約時報》稱為最具才華之實驗編舞家的舞團擔當安傑林・普雷祖卡(Angelin Preljocaj)(以下簡稱:普雷祖卡),繼1996年《羅密歐與茱麗葉》和2008年《白雪公主》,第三度改編經典舞作,賦予不朽故事現代靈魂。普雷祖卡將原著的愛情史詩昇華,透過這齣作品,身處現代的觀眾都能參與其中,與我們共同的世代和生活對話。

 

不僅有愛情――從新角色齊格菲一家窺見人性

《天鵝湖》穿越到現代時空,主角們都有了新的身分:男主角齊格菲(Siegfried)是一位富有開發商之子,巫師羅伯特(Rothbart)是一位邪惡的房地產商,而奧黛兒公主(Odile)則化身為一位重視環保的女孩。羅伯特為避免奧黛兒干擾開發石油的計畫,於是將她變成白天鵝。

一心反對父親破壞生態的齊格菲,在湖邊散步時被羅伯特的手下打昏,好心的奧黛兒將之救起。兩人因關心自然而心心相惜,並發展出超然於貪婪、勢力的資本社會,純潔又動人的戀情。然而,齊格菲在酒會上受到羅伯特女兒奧德特(Odette)的誘惑,一步步落入父親與羅伯特的陰謀,許下錯誤婚約,更進而促成天鵝湖石油開發。現實沒有後悔藥,齊格菲看到被囚禁的白天鵝時,早已為時已晚。現代版《天鵝湖》就在天鵝湖遭破壞殆盡與奧黛兒死亡的雙重悲歌下落幕。

筆者認為,如此劇情設定,使《天鵝湖》多了人性層面的討論向度。例如,就在齊格菲一家有細緻的描寫。不同於原著,新作增加了齊格菲父親一角,在母親的戲分上也有更多著墨。齊格菲父親為了利益不惜破壞天鵝湖和犧牲兒子的幸福,象徵了當代工業和資本社會的冷血殘酷。在第一幕齊格菲發現父親的開發計畫片段中,大群身著繽紛洋裝的舞者們跳著即興舞蹈,宛如夜店的景象,與背景畫面的股價漲跌一同狂歡。接著父子於舞台中央各立一方,隨著閃爍燈光搭配快節奏Disco音樂的渲染,群舞開始趴或躺在地上跟著音樂卡點扭動、爬行、踢腿,烘托出彼此間理念相斥、劍拔弩張的緊迫氣氛。此幕也可看出現代芭蕾加入現代舞的創作思維後,能以更靈活的編舞與配樂表現劇情與視聽效果

此外,筆者也認為齊格菲母親的性格,更勝於原著的描寫,十分耐人尋味。在第一幕後段一場父母與兒子的三人舞中,母親在兩個男舞者間周旋,描寫了她在支持丈夫與疼愛兒子間矛盾與不知所措的立場。第四幕開場齊格菲坐在地上懊悔不已時,母親無奈地溫柔安慰枕在自己腿上的兒子。黑暗的舞台上,只有來自舞台右上方一道稀薄的光束,在父親的權勢下,他們既是得利者、也是受害者,兩人擁抱彼此並緩慢的翻滾,不斷翻轉的身影在光影的雕刻下,彷彿進行一段母子間輕柔的對話,最後齊格菲受到母親的鼓勵,決定前去天鵝湖挽回幸福。由這場戲也能看到以往古典芭蕾不會表現的男性柔弱,母愛或許也使齊格菲為何會有愛護大自然的堅持與柔情,有跡可循。

 

突破框架,直搗人心――延展芭蕾的多種面貌

(《天鵝湖》演出劇照)

筆者認為第三幕中的派對片段展現了芭蕾作為一種說故事的藝術,更開闊的可能性,融合多種表演元素後,芭蕾竟也能觸及資本、金融等現代議題,讓人不禁對將來芭蕾舞劇的題材選擇,充滿無限想像與期待。不同於古典芭蕾的管弦樂曲,此幕伴隨敲動觀眾每一根神經的快節奏電子樂,編舞上也打破了古典芭蕾要求的對稱性與動作的優美直線,身著黑衣的群舞們如同生產線上一致的棋子,跳著快速、彎曲肢體的機械性舞蹈動作,在交錯變換的陣列隊形中,後續結合椅子舞蹈,營造了資本主義社會壯觀的秩序、規律與冷酷。

筆者也觀察到演出中豐富的聲音譜線,普雷祖卡的編舞經常出現掌聲與跺步聲,在四小天鵝的片段中,還可以聽到舞者清楚的呼吸。此外普雷祖卡《天鵝湖》也突破了古典芭蕾啞劇的表演形式,在舞蹈中加入人聲對話。在第三幕中一個即興對話的片段,一位舞者甚至喊出了中文「你好」,博得觀眾們會心一笑。在映後訪談時提到,這位舞者會在各地巡演時,表演當地的語言與觀眾交流。筆者認為此親切和用心的表演設計,著實讓人看見現代芭蕾存在的極大潛能,將在未來打開更多市場,以及擄獲更多觀眾的心。

視覺藝術設計上,普雷祖卡《天鵝湖》也有別於傳統古典芭蕾舞劇的佈景設計,台上幾乎沒有實體佈景,場景皆由投影、道具或舞者的演出來建構,筆者認為此舉可說是益處良多,不僅大大減少了演出的佈景耗材,身體力行地呼應本此演出的環保主題外,其中的動畫與投影技術更是成為本次觀演的一大亮點。甫一開演,映入眼簾的便是空前奇幻與細膩的天鵝變身。奧黛兒操控著空中浮空投影的煙幕,接著隨她遭受羅伯特施法,白色煙幕幻化為骨骼,再漸變成白天鵝的羽毛,最後立體的翅膀停留在空中,被一片黑暗吞噬,令人感到濃濃邪惡力量籠罩,實為故事驚艷又震撼的序幕。筆者認為在此看見藝術和尖端技術的美麗融合,也與表演本身的精神相呼應,有效地增強了觀眾與表演的互動。

筆者觀察到普雷祖卡《天鵝湖》的舞台背景畫面,不同於傳統舞劇忠實還原實體場景樣貌,其中背景動畫的使用,更多用於表現故事情節中欲傳達的氛圍或概念。如同齊格菲在第二幕中被羅伯特的手下攻擊時,背景是大片緩慢連續變化的層層灰色調紋理,筆者作為觀眾,看到此畫面除了猜想是某面巨大岩石牆的肌理,也感受到濃濃邪惡氣場的混沌與其如同岩石般的沉重與對主角的壓迫。另一個關於意象的舉例是第三幕中的派對片段,以ㄇ字型投影三面不斷快速變化的幾何圖形動畫,筆者認為其中傳達的是資本社會下理性與規範的思路與不帶感情的快節奏生活狀態。

此外,背景畫面作為一幕中輔助敘事的元素,以動畫呈現也更能配合線性的時間流動,傳達更細節的訊息,幫助文本推進。例如第一幕的片段,能藉由雨滴在窗戶上的變化得知雨勢,以及最後一幕隨著激昂樂聲,觀眾的情緒得以隨鋼筋層層疊起,感受石油工廠興建驚心動魄的過程。

世界首演臺灣站映後座談時藝術總監Danièle Lévêque談到:「一開始在創作時常會被經典版給限制住,但當最後舞蹈、音樂、服裝等一切元素集結在一起後,新作品也自然誕生了。」普雷祖卡《天鵝湖》除了在劇情敘事上更富層次外,另一大特點莫過於各種現代元素的多元融合。

悲歌二重唱——殞落的愛情與生態環境

(《天鵝湖》演出劇照)

筆者認為普雷祖卡《天鵝湖》最震懾人心的一幕,便是充滿黑色電影元素的大結局,其中舞者的演出、布景與音樂,無一不為此悲劇哭泣與哀嘆。

布幕緩緩升起,齊格菲前來湖邊試圖挽回,美景已變成一片烏煙瘴氣和油膩水坑。十二名飾演天鵝的舞者,藉著僵硬又重複的動作,時而繃直手臂揮動翅膀,時而又跪地扭動與旋轉,場面詭譎又不安,與第二幕夢幻的天鵝湖仙境產生鮮明對比。其中一個動作,舞者將手臂向背後打直,快速震動的彎曲手腕漸漸衰弱,傳神的表現天鵝的家園遭破壞,牠們生命力節節衰弱的悲哀處境。此幕編排了震撼人心的群舞,舞者們在激昂的樂聲下不斷變換隊形,旋轉、跳躍、飛奔,接著排成一列如千手觀音的直線,依序用力地以手臂不斷畫圈後倒底,隨後紛紛激烈扭動和空洞轉圈。筆者認為,此刻崩解的直線結構,就象徵了天鵝族群毀滅的引線。

齊格菲穿梭於激烈扭動和倒地的天鵝間,回想第二幕湛藍仙境中生動又可愛的天鵝們,此刻彷彿生化實驗室內痛苦的變種動物,令人不忍卒睹。當他在舞台中央找到奧黛兒時,她已是一具空殼,最終戲劇性地死在齊格菲懷裡。筆者認為,普雷祖卡利用奧黛兒死亡的畫面,與觀眾的美感展開正面對決。他不遵守古典芭蕾刻意要求的美麗姿態,讓天鵝柔美的死去,而是選擇順著沉重情緒,以及舞者身體本身赤裸裸的重力,讓天鵝癱軟地在齊格菲激動的手中劇烈晃動。如此懾入人心的視覺衝擊,筆者感受到普雷祖卡描繪了生命最真實、毫不修飾的美,配上撼動人心的《天鵝湖》主題曲,氣氛瀰漫深沉又悲痛的絕望。

存在於天鵝湖的一切――愛情、希望和自然,都隨著背景逐漸渲染擴大的黑暗落日,屈服於邪惡。然而,現代故事中的邪惡力量並非神秘或心理上的,而是具體可辨的――人類企業的貪婪和對自然環境的忽視和毀壞。舞台燈光在殞落的愛情與生態環境的悲歌二重唱中暗下,令人無限感慨。筆者認為,普雷祖卡以純粹的芭蕾舞劇喚起公眾對社會議題的關注、同情和憐憫。

天鵝的野性之美――現代芭蕾回歸本質的演繹能量

(《天鵝湖》演出劇照)

現代芭蕾的精髓之一便是,回歸到身體最簡單的本質。普雷祖卡的天鵝有別於古典芭蕾中柔美、女性化的天鵝,牠們不論在肢體表現或服裝上皆更加生動。例如在舞蹈動作中加入了扭動腰部、臀部、脖子,以及許多蹲坐在地面和彎腰的設計,讓人容易聯想到鳥類甩毛、扭動身軀,以及天鵝由於水面的生活狀態。普雷祖卡減少了很多高抬腿的動作,其中揮動翅膀的動作,也利用手腕斷裂的姿勢取代手臂輕柔的直線,筆者認為這使天鵝更具有動物的野生感與生命力,顯得充滿靈性與討喜。

在第二幕中男女主角經典的雙人舞中,也減少了男舞者托舉女舞者的動作,增加了兩人在地面爬與翻滾的舞蹈,展現兩人赤裸的真心與對彼此的吸引力。第三幕黑天鵝勾引男主角的片段,也一改以往以芭蕾炫技表現其侵略性,而以蹲馬步和開闊的動作,展現其桀敖不馴的野獸性,以及安排黑天鵝採或跨在齊格菲身上的動作,更直接的演出齊格菲對她的臣服。

編舞家安娜貝爾·洛佩茲·奧喬亞(Annabelle Lopez Ochoa)曾說,現代芭蕾讓她能更靈活的運用女性的肢體以及與男舞者的相對位置,不再受限於古典芭蕾中女性化的脆弱,進而能表現角色個性的更多面向。筆者相信普雷祖卡《天鵝湖》深刻的印證了,現代芭蕾不再束縛於古典規範,回歸本質後擁有了更開闊的創作空間,使芭蕾舞劇得以更忠實與貼切的演繹故事和傳遞情緒。

普雷祖卡在服裝上也追尋自然的美感,與時裝設計師伊戈爾·查普林合作,從折紙中汲取靈感,為天鵝設計了白色分層的飄逸短裙,此外舞者赤腳、頭上也不加任何飾品,捨棄掉以往的尖頭鞋、閃亮的芭蕾紗裙和頭上的羽毛小皇冠。筆者回想生活經驗,當被大自然的景象所迷住時,所遇到的美,也總是不加修飾――野性之美。

「人類與動物同在一艘大船上,因此我們都應該要有一顆關心環保的心。雖然這只是個改編的作品,但藝術有其神奇的力量,能藉此引動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情感。」舞者西蒙.呂斐(Simon Ripert)在映後座談時如是說。

《天鵝湖》恆跨世紀的經典傳奇,全球有目共睹,然而筆者認為普雷祖卡《天鵝湖》在概念與美學的傳遞上,皆更有厚度與發人省思。但現今時代日新月異,改編版的作品要在新世代成為主流的經典更加不易。不過筆者仍相信,普雷祖卡《天鵝湖》是在此時此刻為二十一世紀初的世界,做了生動又細膩的描繪與紀錄,深刻提醒世人對環保議題的關切和資本社會的人性樣貌。

誠如編舞家馬斯頓(Cathy Marston)說:「身體一次可以說不只一件事,舞蹈比語言更容易進入內在世界。」現代版《天鵝湖》在文本、議題與各種現代媒材的完美融合後,普雷祖卡創造了一個與生活誠摯的對話,也讓大家看到古典芭蕾發展到現代芭蕾,醞釀成如此豐富精彩的敘事媒介,再次向眾人展示現代芭蕾潛力無窮的生命力。

 

上一則 回上頁 下一則